度過了《投名狀》、《武俠》的古裝動作類型嘗試,香港導演陳可辛再度回到他最擅長的文藝情感路線,拍出最新作品《海闊天空-中國合夥人》。
故事從八○年代開始,描寫三位大學好友一起泡妞、打架,夢想著去美國,他們歷經風霜,而友情也在時間的洪流裡,不停考驗著彼此;最後三人白手起家,一起創辦全中國最大英語連鎖學校的熱血故事。延續《甜蜜蜜》、《如果.愛》以寫情見長的大時代史詩背景,黃曉明、鄧超、佟大為皆有擺脫形象的突破演出。
文/孫賢亮
看完陳可辛的《中國合伙人》。那稠到化不開的意識形態,像一口濃痰卡在喉嚨裏,不吐不快。
很多時候,一套電影的英文譯名會道破其中暗藏的玄機。比如王家衛的《一代宗師》,早期海報上寫The Grandmasters——他畫的是那一代人、是宗師們的素描。而《合伙人》的英譯是American Dream in China,按照陳可辛接受紐約時報中文網專訪⑴時所說:「那個美國夢,不是說想去美國的夢……其實美國夢是窮至富(rags to riches)」。原來片子裏有一句「美國人其實是色盲,他們不會看顔色。美國人只尊重一個顔色:綠色,就是美金的顔色」,雖然最後被拿掉了,但這層意思在影片裏還是很露骨,只不過這個American Dream現在不在美國,在中國。
這套片子在國內很受歡迎,很多人說這是一套關于夢想的好電影。這個說法矮化了這部片子以及「夢想」本身。在香港同期上映的,有傾盡天下爲紅顔的《大亨小傳》(The Great Gatsby),有跋山涉水尋超人的《小小超人夢》(Bekas),這些不由分說、骨子裏的追求,爲夢想提供了豐富的意涵。這也恰恰在訴說,改革開放30年中,那代年輕人夢想的單薄——市場化浪潮沖走了對人生的豐富憧憬(懸壺濟世的醫生,或者遨游天際的宇航員),80年代末的浩劫又將對價值的訴求一筆抹去(自由與民主),所有的夢想都被並軌了,並入了經濟快車的鐵軌。但這不是那代年輕人的錯。
又有人說這是一部勵志片。「非常抗拒勵志這個詞」的陳可辛,因爲「觀衆非常喜歡勵志,也非常喜歡主旋律」,就拍了一套「多一點陰暗面,要有迂回曲折,讓觀衆覺得得來不易」的勵志片。且不說曾經刻意回避北上拍戲的陳大導如何猫著腰把錢賺了(如果不是跪著的話),覺得被《合伙人》很舒服得勵了志的觀衆們,反映了陳大導運用荷裏活那套意識形態灌輸伎倆的嫻熟。只是這次輸出的不是大美國主義,輸出的是「紅旗不倒」。
當孟曉俊讓大家用一個詞來形容他們那代年輕人的時候,穿著印有中國兩個大字的T恤的成東青,說了四個字「紅旗不倒」,英文字幕寫Red forever,這是理解這三位中國合伙人的關鍵。不論是學英文的狂熱,還是美國大使館門外的長龍,都在訴說那代人心中對美國懷有的烏托邦想像,和Jack登上鐵達尼號時的心情异曲同工。英文,不僅僅代表西方的思維模式,也暗含了歐美價值觀,當孟曉俊與王陽不耐煩教授對美國的描述時,憤然離席,之後與要求他們「尊師重道」的同學們大打出手,這裏說的,是兩種價值觀的衝撞。不過,最終踏上美利堅、立志永不回國的孟曉俊却失意收場。「從小崇拜美國」的陳可辛在這裏借孟曉俊說出了他自己,以及那一代人中曾對美國無限憧憬者的心理落差,專訪中他說:「從小我最喜歡美國的那句話,“所有人都是平等的”……但當你去到美國你會發現,其實人不一定是平等的。我們中國人在美國,畢竟還是有一定的歧視。而且那個歧視不一定來自美國人歧視你,而是你自己覺得被歧視,因爲中國人的包袱太大了。」
這個包袱就是紅旗不倒,而這個歧視就是孟曉俊的心結。成東青曾經送孟曉俊房子和車子,却換來一張臭臉,如果說成是不知道孟「真正想要的是什麽」,那麽覺得這部片子在講「有錢等于擁有一切」的人,就是不知道導演「真正想說的是什麽」。聽一個人說話,不僅要聽他說了什麽,還要聽他沒說什麽!當孟曉俊最終把兩位老友帶到了他的「春帆樓」(甲午戰敗後,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簽訂《馬關條約》的地方),開始憶苦思甜的時候,才終于揭曉了謎底。曾經看不起過孟曉俊的那位領班,確實是一輩子困在了餐廳裏,但她顯然對鹹魚翻身了的孟毫無印象。說到底,背包袱、打心結的由始至終都是孟所代表的中國人自己。
分享了友人心事的成東青,把心一橫要攻陷美國,用超人的記憶力鎮住了一衆老美,然後莫名其妙地把上市决定這種商業機密告訴了美國TOEFL考試局的人。揚眉吐氣了!還記得影片開頭跪在地上求姆媽讓自己再考一次高考的農村少年嗎?旁白說:美國人永遠不明白,中國人爲了成功是可以承受胯下之辱的,甚至可以從褲襠裏鑽過去。然後那個農村少年古惑地笑了。和老外談判的時候,成東青認爲中國學生之所以能取得unfair advantage,是因爲被難以想像的競爭壓力所逼出來的同樣難以想像的刻苦奮發。這個解釋,那一代中國人都很受用。對口若懸河的成東青用仰視鏡頭,對一臉訝异的鬼佬用俯視鏡頭,再在義正言辭的演說裏加一句「這裏從來都不是一個公平的戰場,我要用我們的的方式幫他挽回尊嚴」,道盡了百年近代史淤積下來的心酸,導演自然而然地把這個高潮塑造成了「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」的强大興奮劑,據說看哭了不少人。
這部電影簡直是中國人夢中的美國啊!孟曉俊的美國博士爺爺和美國博士爸爸,是中國致力于學習西方制度與文化的一個縮影,中國現代化的標杆一直以來都是美國,連孟曉俊所需要的尊嚴,都必須是美國人給的才够分量,才稱得上是尊嚴。用麻袋裝滿人民幣、被人尊稱爲「留學教父」的成東青,反而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土鱉,無論是別人封,還是自己自嘲。這和王家衛一代宗師裏的中國完全是兩回事,那些宗師們根本不屑去打國際拳賽,因爲中國武術根本不需要靠贏得什麽比賽來證明自己的厲害,這種骨子裏的自信早就被我們這代中國人忘到了九霄雲外。現在常說中國依然有「天朝心態」,以「北京共識」走「中國特色的路」,但這種靠自卑撑著的面子其實脆弱不堪,到頭來,中國是否强盛、中華民族是否復興還是要用老外的那套標準來衡量。用中國武術贏了國際拳賽,到底還是跟從了人家的游戲規則,最要命的是,人家把這當娛樂,輸贏是拳師自己的事,我們就把這當民族自尊,輸了就是民族罪人。
所以美國人永遠不會懂胯下之辱的內涵,也永遠不會明白unfair advantage的意義。王陽和美國妞Lucy打乒乓球的時候,就說我們中國很懂你們美國,但美國其實不明白中國。諷刺的是,儘管王陽覺得Lucy腦中「中國人先得打一局乒乓球才能談事情」是過時的想法,若干年後,他在成、孟之間的周旋,還是在乒乓球臺上進行。歸根究底,不懂中國的,是我們中國人自己。或者說,我們沒心思去反省自己。不論有錢沒錢,我們還是我們,差別在于,沒錢的時候我們覺得美國人瞧不起自己,有錢的時候我們覺得美國人瞧得起自己,哪怕其實美國人從頭到尾都沒參與在我們這「瞧不起、瞧得起」的自尊心游戲裏。
在美國大爺肯德基裏靠教英文賺得第一桶金的成東青,不顧企業需要在美國上市贏得自尊,也捐了一筆錢把「Meng Xiaodong」刻在美國實驗室上贏回友情。顯然不能用「錢是萬能的」,或者「充滿銅臭味的夢想」來概括這套電影的實質,但這三兄弟的理想與《三傻大鬧寶萊塢》(Three Idiots)或《社交網絡》(Social Network)完全不同,支撑《合伙人》的絕非帶有個人主義的理想,而是一套龐大的意識形態,是習近平口中「中國夢」那民族主義的實質,是Red Forever。這並非誇張,因爲孟曉俊的自尊,背後暗合著整個民族的故事。之所以《合伙人》能在1周內斬獲2億票房,無外乎這「整個民族的故事」是我們每個人從小到大被不斷灌輸的意識形態而已。
從這個意義上看,《致青春》與《北京遇上西雅圖》雖然同樣是主旋律電影,却沒有那麽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了。同樣是青春、夢想、現實、情誼,這兩套電影顯得純粹得多,哪怕同樣說著一代人的集體回憶,但至少愛恨是非的落脚點是生活中的經驗而非課本裏的論述。《合伙人》是一套被友誼、勵志和夢想精心包裝的意識形態宣傳片,雖然他並不是意識形態的製造者,只是宣導者,以投機逢迎、隱晦批判的方式賺到盆滿鉢滿。這既是陳可辛取巧的地方,也是他對中國內地觀衆口味的透徹理解,
但他不是沒有批判的。對我而言,電影的高潮不在于成東青飈英語,而在于他第二次爲兩位兄弟擋拳頭時所說的話:「你們就知道窩裏橫,中國人打中國人,你們和30年前有什麽區別,懦夫,蠻橫。去向那個打敗你的人學習,才會使你變得更堅强。」當這句話從一個Forever Red自詡的人口中說出的時候,當代中國所經歷的思想矛盾顯而易見——想要獨特,想要尊嚴,但是要進步的話,又不得不承認落後,不得不「師夷長技以制夷」。民族主義與現代主義在某些時候産生尖銳的對立,有些時候又相輔相成,這在近現代史上不斷出現、不斷交替。這或許是中國式的東方主義,但其與日本東方主義最大的差別在於,前者忐忑、猶豫,後者自信,決絕。再者,在新夢想被罰款的時候,習慣了美國法治的孟曉俊差點和趾高氣昂的公安對打,他的朋友便告訴他,現在是在中國,不是美國!改革開放30年來撑起的盛世,僞裝了哪些荒謬和不公,作爲香港導演的陳可辛,心裏是有判斷,是有取捨的,但很可能,他的心裏同樣也充滿矛盾。就好像1996年他執導的《甜蜜蜜》,香港之于內地人類似美國之于合伙人,不同的是,讓黎明和張曼玉最終在美國重逢的陳可辛,這次讓合伙的三兄弟,回到了故國。不論香港還是美國,終究是海市蜃樓,難免夢碎他鄉,陳可辛說,「他的每一部電影無論外在形式如何變化,內裏說的都是唏噓」。唏噓。
這確實是一段值得審視再審視的集體回憶,這是中國式的青春。記得孟曉俊問成東青,你到底有沒有夢想的時候,成的回答嗎?——「春夢算不算?」。春夢是自我的,是自high的,是封閉的,是與現實割裂的。一代人用青春年華集體做了一個春夢,是悲劇,是現實,也是啓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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