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:2013/07/13(六)19:00
地點:中山堂
主持人:塗翔文
出席:陳可辛(導演)
紀錄:林仕晉 / 攝影:趙豫中
影人開場致意
(主持人):各位觀眾晚安,謝謝大家在颱風天還來參加今天的首映會,我們非常榮幸地要在這裡映演《海闊天空》這部片子。不用我多說,大家都知道,這部電影是陳可辛導演最新的力作。今年相當榮幸,不但邀到這部電影在這裡國際首映,更重要的是,陳可辛導演也是我們台北電影獎的評審團主席,同時也是焦點影人。我們不只映演這部電影,同時也播放導演很多的經典作品,相信在場很多人都是導演的影迷。我們在電影開始之前,先以最熱烈的掌聲,歡迎陳可辛導演(觀眾掌聲)。開演前,請導演跟大家說幾句話。
(陳可辛):大家好,台灣的朋友們。這裡有很多的老朋友,有些是二十五、六年前就看著我長大的,像是朱導(朱延平)、寬姐(邱瓈寬),這些是我當時跟著曾志偉,當他的小弟,來到台灣的時候,就看過、看著我,那時還沒有覺得能夠成為導演。做了導演很多年,也來過台灣很多次,這個地方(中山堂)很漂亮,從來沒來過。
謝謝你們今天來這裡、來看這部電影。這是我的第十四部電影,前面幾年拍了些古裝大片,都是為了市場,拍攝跟自己不像、不熟悉的電影,終於這次回歸到自己非常熟悉、喜歡的題材;雖然是講述大陸八、九十年代的改革開放,文化是陌生的,然而成長的感覺是一致的。
我也好幾年沒拍攝現代題材,所以拍這部戲的時候有點恐懼,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拍,另外這麼多年沒拍(現代題材),回去再嘗試,自己的心態是否還是以前的狀態?結果拍的時候很愉快,也非常有感覺,觀眾還沒感動,反倒自己先感動。
只要不去想故事背景發生在什麼地方,我覺得這部電影是關於我們大家,這些過來人,一路從中學、大學到中年,一輩子晃過去的心路歷程,也是關於夢想、講述友情的作品。希望你們會喜歡,謝謝(觀眾掌聲)。
(主持人):謝謝導演,待會電影節束之後,大家別急著走,導演會有四十分鐘可以好好地坐下來跟大家聊一聊這部電影,或是導演這麼多年來拍電影的故事。我們看完《海闊天空》之後,再來跟導演一起聊聊天。非常謝謝大家,也非常謝謝導演,那我們看電影(觀眾掌聲)。
導演講堂
(主持人):是不是請陳可辛導演起立,接受大家的掌聲(觀眾掌聲)。導演要不要先跟大家講幾句話?
(陳可辛):謝謝你們。我前面看了一會兒之後離席,然後剛才回來看電影的最後一場戲。很安慰的感覺是說,(兩岸三地)真的沒有什麼文化差異,每一個笑的位置、有反應的地方,不論是在香港、大陸或台灣,都是一樣的,而且我覺得這場戲,觀眾笑的聲音甚至比大陸還大聲,這是非常安慰的事情。
(主持人):我知道觀眾有很多問題想問,所以我也不會霸占太多時間,只會問幾個比較大方向的問題,可能是我覺得大家也一直對導演有興趣、想了解的問題,讓導演說些話、暖場。後面會有比較長的時間給大家提問。
Q1(主持人):第一個問題挺簡單的,我們知道導演的父親是從事(電影)相關工作。而導演現在不管是做為導演、監製都相當成功,除了父親之外,是否有對你而言,是如同啟蒙一般的電影、影人,或其他的影響,讓你對電影如此有興趣?
A1(陳可辛):其實沒有,我覺得自己的故事太簡單,也太無趣了。就是因為爸爸喜歡電影,從小家中環境不好,他要去戲院看電影也得將我帶去,因為基本上沒人看顧著我;所以我從小就跟他在戲院中看電影。
我記得很小的時候,看過一部電影,片中有一幕,是在牆上有很多手伸出來,年紀稍長之後我才知道,那是波蘭斯基(羅曼‧波蘭斯基Roman Polański)的作品,叫作《反撥》(Repulsion, 1965)。
我看過最多電影是在三歲到四歲之間,很多絕對是小孩不能看的片(笑),我從小就在電影院長大;爸爸後來拍電影,有個電影夢,我也跟著他在片場裡看。記得在邵氏片場等地方,我都曾經看過他們拍電影的模樣,所以從小就是很直的一條路至今,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。
(主持人):很多影迷跟觀眾應該知道,導演曾經做過很多幕後各部門的工作,我記得還有擔任過監製、副導,也做過編劇、企劃,後來才成為導演。在場有很多的年輕觀眾,不少是擁有電影夢想的,或者是有其它影人也在現場。
Q2(主持人):導演要不要談一談,這對於您後來,跟許多導演相比,會比較有眼光會看到跨國、亞洲的合作;您有很多監製的經驗,後來也到中國拍電影,看到不一樣的市場,會不會這些歷練跟您後來做為導演、監製,是很有關連的?
A2(陳可辛):是有關聯,但是我覺得,最大的關連反而不是這些東西。
因為我從小家庭的關係,先是從香港搬到泰國,後來去美國念書,再回來香港;我很習慣在不同文化、語言的環境,身為群體中少數人的處境下成長,所以有很大的危機感,這個對於我的影響反而更重要。
後來做電影,當製作、監製等,都是因為自己對於當一名導演,不是很有信心。我真的不是從小拿著機器就去拍,也不是很有自信、覺得自己很有才華的人,也確實不是那種年輕時就有才華、想法的人;所以一路都是在練習中去做。
因為個性跟家庭的關係,又在不同地方長大,使得我永遠都有一種很好強、但同時也很謹慎的態度;因為我很謹慎,所以才要照顧很多電影中,跟創作有關的東西;我始終都會看著整個電影裡面的市場等,因為這些其實是比較安全、比較容易去掌握,跟藝術、風格、鏡頭相比之下,更容易影響到我生存的東西。
這些東西使得有些人覺得我的電影不夠大膽、不夠奔放,確實是有;但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性格決定命運,個性會決定所拍攝的東西;變成我先做監製(有資金、市場的考量),有了這個安全網之後,常常去很多大學演講、做講座,很多人都很失望,覺得一個電影導演應該先講創作,但我通常都先講市場,工業。這就變成是我整個個性的一部分。
(主持人):導演拍過這麼多不同的類型,有些共同的主題一直會在您的電影裡看到。比方說我覺得,導演很注重時代感,不管是長時間的時代感,還是我們在《投名狀》,看到背後時代、政治的壓力;或者像是導演喜歡拍不同城市之間的漂泊,當然這在現今的環境,是個很自然的狀況;另外一部份,愛情在導演的電影裡面,也是很重要的主題;很多時候電影中的女人是比較強勢的,男人是比較弱勢的。
Q3(主持人):包括這些主題,導演會刻意的覺得這是自己很有興趣的題材,還是題材到了您手上,自然地修飾成您所關心的這些事情?
A3(陳可辛):我覺得應該是自然吧!跟剛才說的一樣,性格決定命運。我的愛情片,女人比較強勢,你們看我家裡那個女人(指吳君如)就會知道(觀眾大笑)。所以其實就是性格決定命運。
飄泊的部分,則是因為我從小就很飄泊,在不同地方長大;至於為什麼拍愛情片?因為它是所有電影的片種裡面,除非懂得特技、懂得拍大片、拍喜劇;愛情片是最容易拍的類型片;最容易有共鳴,而且無論如何講述,人家都會有共鳴。所以基本上類型片最容易拍的是愛情片。
還有剛才說的大時代,它會使得愛情更感動、更浪漫、更煽情,這些都是很自然會做到的效果,當然做的時候,會加很多東西。影評因此會給了很多的分析,但是其實從一開始,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出發點而已。
(主持人):九十年代,其實香港很多導演拍了不少的武俠片、警匪片,導演您有不一樣的方向,拍了很多懷舊、溫暖的文藝片,或者是有點喜劇成分的電影。如您在開場所說,後來拍了武俠片、歌舞片,但是又拍得跟主流的風格不完全一樣;我們看到《武俠》是不那麼標準的武俠片,《如果‧愛》是不那麼標準、歡樂的愛情歌舞片。
Q4(主持人):導演在類型的選擇上很多變,其實又做出很多挑戰。要不要談一談,除了剛才前面所說,《海闊天空》是一個回歸,是不是也因為新的中國市場、環境之下,很刻意地做了選擇,拍攝跟前面幾部不太一樣的東西,但又變成拍了一個很中國的故事?
A4(陳可辛):我拍了一些類型片,但又那麼符合原本的類型,其實就是來自於身為監製與導演的身分有所矛盾,這永遠都會發生,每部電影都會出現,我一輩子都在面對這個矛盾。
監製的身分會告訴市場需要什麼,我必須去拍攝那種類型的東西;但在拍攝的時候,(導演的身分)又會去反類型。其實我非常不喜歡歌舞片跟武俠片,當我被迫為市場而拍,又要找一個自己想要、能夠拍攝的方法,就會有現在的結果。那兩部片(指歌舞片、武俠片)都是我票房比較不好的電影。
說到現在的回歸,這也是被迫的回歸;其實已經拍不下去,再改變也知道自己變化不了,只能回去拍擅長的東西。當然不會純粹只因為變不下去,就回去拍自己喜歡的題材;自己身為監製對於市場的敏感度,也會告訴我,整個市場在改變,這個是跟台灣、大陸都有關係,值得去談一下。
內地的市場對於與生活、現實有關的題材,開始產生興趣,當然也是因為前十年對大片的虛幻、武俠、古裝的審美疲勞、反彈;我覺得每個社會都有一個很浮誇、很浮躁的年代,包括香港的八十年代,都是經濟很好,紙醉金迷的狀態。香港這個年代的電影,都是喜劇片、武俠片、英雄片、黑幫片,也是跟香港老百姓生活無關的;到了一九九一年,我開始拍《雙城故事》、《風塵三俠》、《難兄難弟》等,都是這個社會的浮誇年代已經過去,開始踏實下來,老百姓、觀眾對自己的生活、本土的東西會有滿足感、認同感,才成功地有《金枝玉葉》、《甜蜜蜜》的作品。
電影永遠都是跟著社會的變化。包括台灣前兩年有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的懷舊,其實跟今天大陸發生的事也是一樣,都是一段日子的社會快速發展,開始回來看到生活、開始對自己有認同感。
這十年來的大陸電影,全部都是古裝大片,到今年這半年,基本上只有古裝大片不賣錢,反而所有成功的電影都是跟老百姓生活有關,與台灣新生代的電影很像。我覺得這個現象很好,當然它不會永久,也可能只是三、五年就會過去。包括這半年的大陸票房,這些電影都比好萊塢的大片還賣錢,在這半年而言,是非常幸運的。我希望能夠延續兩三年,但它還是會變,也要不停改變;拍電影就是一個工作,也不只是個興趣,只能不停改變,去迎合市場;當然迎合過程中,也會保留一些自己的角度、喜好,就如同我拍的歌舞片不像歌舞片,武俠片不像武俠片。
(主持人):導演很會選歌,歷年來幾乎每個電影都會有一首,甚至不只一首,只要聽到旋律就會想到導演的電影,也許不管原唱再怎麼紅,還是會想到這個電影。以《海闊天空》來說,裡面那首英文老歌〈海闊天空〉,或是齊秦的歌,大家都能耳熟能詳。
Q5(主持人):導演可不可以談一下,音樂、歌曲的部分在您的電影裡,一向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,您大概是在創作的哪個環節中,去決定這樣的事情?
A5(陳可辛):其實還是要回到集體回憶、大時代。大時代自然有很多關於時代的符號,而歌是最好、最適當的。我的第一部電影《雙城故事》已經開始運用歌曲作為電影元素,可能是偏個人喜好的一首歌曲,就是《雙城故事》的那首歌(譚詠麟〈友誼永在〉),或是使用譚詠麟所唱的新歌。到後來《金枝玉葉》用了〈愛情的魔力〉、《風塵三俠》用了〈Ja-Jum-Bo〉、《難兄難弟》用了〈我要你的愛〉,都有使用老歌。
我真正覺得歌非常有用的是在《甜蜜蜜》這部電影,因為它不只是用歌,還用了一位歌星,鄧麗君;這使得電影突然間有厚度,重量增加很多;就等於這個電影如果不是發生在中國、香港等華人地區,而是發生在美國,死的就不會是鄧麗君而是約翰藍儂。
其實可以馬上看到,流行音樂在大家的集體回憶中,是很有用的;之後在拍《金雞》也用了很多老歌,那時用的就是〈最後的今晚〉;拍完戲之後,我們發覺需要運用一些老歌,就跟唱片公司談了便放進去;其實用的歌是因為同一家唱片公司可以免費給我們用,所以就用了。當然還是有在這些歌曲裡面去挑選。
這部戲是有點不一樣,我覺得是將歌曲比我以前任何一部戲都用得更加恰當,真的是把用歌發揚光大;這個戲有台詞、也有旁白,它講的不只是三個人,也是講三個不同的價值觀、講一個變化很大的時代,需要很多的旁白;歌詞也是一種旁白,裡面最重要的就是蘇芮〈一樣的月光〉所說,究竟是世界改變我們,還是我們改變世界?這也是用了歌詞去將情節、旁白襯托出來,所以要是有機會你們再看的話,其實每個歌詞都是跟畫面、劇情相互配合的。
這次特別不一樣的是在劇本的階段就想好;每個人都覺得那首〈Leaving on a jet plane〉是我想的,但那是編劇寫給我的,他當初寫,一到男女主角要分手,歌詞一出來就是:All my bags are packed,我還特地拍了個鏡頭,行李都已經放好;只是最後還是選擇剪掉,因為說得太白了。
這個戲在編劇上多了不少心思,找到一個跟我想法很像的編劇,他也看過很多我以前的電影,聊也聊的透徹;很多時候他會增加很多東西,有一個元素是我本來想不用的,因為《如果‧愛》當中用得太多,就是齊秦的〈外面的世界〉;因為《如果‧愛》整部戲都是這首歌,觀眾會覺得怎麼還在用這首歌,但是在大陸所有的觀眾,還有編劇團隊都說,拍這部去美國的戲不可能不用,所以就再用一次
(主持人):我補充一下,有趣的是,剛才導演所提到的這些歌,正好有來自台灣、香港、大陸的歌手,剛好港台三地都有,其實就是整個時代。
(陳可辛):其實跟剛開始我說的一樣,大家反應的地方,是沒有分別的。大家都聽中文,都聽華語,沒有太大的差異;看電影的時候只要不帶偏見,成長的經歷不管在哪裡都一樣。這三個地方在流行文化上很類似,電影裡面大部分都是台灣歌,像是最後羅大佑的〈光陰的故事〉,都是整代大陸觀眾、年輕人成長最重要的東西,我真的覺得是很好的
(主持人):導演很客氣,其實他的電影很耐看。我們這次作了回顧展,很多舊片還是有影迷回來看。我們現在就把提問和交流的時間交給觀眾。
Q6(觀眾):這部電影跟導演之前的作品,包括《甜蜜蜜》、《投名狀》,比較起來,雖然某些元素有呼應,但是它是一個快樂的結局,跟之前作品不太一樣。是不是因為題材的關係,需要迎合市場的需求?
A6(陳可辛):可能是我自己心態的關係吧!其實《甜秘密》也算是快樂結局,自從那之後,我確實是沒拍過快樂結局的電影。我本來就不太相信快樂結局,但我是個挺矛盾的人,我有分析的思考是絕對悲觀的,但是我的直覺是樂觀的,所以我常說,我應該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;我的電影永遠都有這兩者混在其中。
《甜蜜蜜》裡,我也覺得他們倆回頭看的時候,如果你覺得不是快樂結局的話,他們可能一起去喝杯咖啡,然後就分開了;這麼多年過去,沒有辦法在一起,一定有它的理由,不是電影當中給了很多的障礙造成的,真的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。但是對大部分觀眾來說,都還是希望看到他們回頭一笑,就等於他們在一起了。
《甜蜜蜜》之後我也隔了很多年沒拍戲,中間有《三更》(當中的短片〈回家〉),它不是快樂結局,但還是溫暖的;之後的《如果‧愛》、《投名狀》、《武俠》,就沒有快樂結局。《武俠》也不用談是否要有快樂結局,本來就不是著重在這部分。而《如果‧愛》跟《甜蜜蜜》相反,希望拍很一個類似的故事,但是寫實一點,為了更清楚地說明《甜蜜蜜》不是快樂結局(觀眾笑)。
當時四十歲,有很多的糾結,年輕的時候有些東西還是想得太簡單,好比《金枝玉葉》也是一個快樂的結局;然而這幾年經歷很多人生的不快樂、不順遂,就不再為賦新辭強說愁,不想那麼糾結。所以這部戲有一點,想刻意拍一點溫暖的東西,不是為了市場,也不是為了觀眾,是為了自己。
(主持人):好的,經過導演解釋,我們會用不同方法去解讀這部電影。
Q7(觀眾):我覺得導演的片子,相當能夠打動人心。像前一陣子看完《難兄難弟》、《雙城故事》、《甜蜜蜜》,還有剛才的《海闊天空》都是如此。請教導演在創作劇本的階段,是怎麼樣去潤飾這些故事,在最後開拍的時候,能把故事說得如此打動人心?
A7(陳可辛):其實每個階段都有很多人幫忙。我覺得導演如果是個考試的話,就是選擇題,很多人給了許多東西讓導演選擇,導演還是會給大方向,畢竟不是個人創作,是團隊合作,有演員、編劇、攝影師、美術指導等。每個人都會提供很多靈感,讓你去選擇。至於電影感不感動,這些選擇是屬於自己的。
大家可能聊了很多東西,有的不那麼感動,有些比較知識份子,不要那麼煽情;可能我自己覺得還是希望能打動觀眾、還是希望能煽情一些;我永遠都把自己看成一名觀眾,作為觀眾喜歡看怎麼樣的電影,就會拍出同樣的電影。
每次都是這樣去選擇,一定會有一個是最感動、一個沒有那麼感動的、一個有更多留白的。但是我永遠都不會選擇太留白的東西,我是非常強勢的,希望別人聽得懂我在講什麼,不會要別人自己去想,我永遠都不是這種人,所以還是那一句:你是怎麼樣的人,就會拍什麼樣的電影。
Q8(觀眾):導演您在中國這邊的八十年代,沒有成長的經驗。處理八十年代的中國、香港片中,有什麼不一樣的處理方式,同跟異?
A8(陳可辛):我覺得主要是細節,跟一些東西的準確性、資料上的準確性。有人覺得不可能只是看錄影帶、書籍、資料那麼簡單;但確實就是這麼簡單。
兩岸三地有很高的共通性,在香港的六、七十年代,跟大陸的八、九十年代很像;包括台灣,我記得八十年代來到台灣,也是什麼東西都很貴,與今天的北京一樣。
大家都經歷差不多的時代,只是時間早晚而已。所以在情感上、在成長經歷上,沒有太大的差別,但是如果要落實到對白、道具、這些細部的東西,就真的需要一些很好的編劇、互動很好的演員,他們有經歷。
當然有些演員沒經歷,年紀不夠大,但也有團隊的美術指導,盡量把東西做出來,感覺會比較像;《海闊天空》中,大學剛開始的第一場戲,崔健那首〈長征路上的搖滾〉,我覺得出現的時機很好。
我這幾年在大陸學會的東西就是,很多人跟我說八十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,是改革開放的初期,沒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所以什麼都改革、什麼都開放。到了八十年代末期,發生什麼事情大家都知道(文化大革命),決定到最後改革開放只能改革經濟,之後電影審批都有很多限制,所以八十年代是代表自由的。
崔健的歌加上他們剛進北大的那場戲,非常有七十年代剛結束,改革開放初期,什麼都有、什麼都可以的年代氛圍。裡面加了許多現場劇本沒寫的對白,譬如有個學生對著女學生大叫我愛你,有些大陸的朋友說:不可能,那個年代不可能這樣叫。但我覺得無所謂,因為這是一個感覺;有多少看電影的人,是在八十年進北大的?那些人都不會在電影院看電影(觀眾笑),所以我覺得電影是服務現代的觀眾,只要看了不會覺得太離譜,其實是都可以的。
英文有句話叫:Artististic license,永遠都該有個通行證,藝術應該是可以高於生活的。
(主持人):很棒的回答!
Q9(觀眾):這幾天觀察您的電影之後,發覺像《雙城故事》、《難兄難弟》、《投名狀》,或其他類似的電影,您在其中有刻劃男人的友情、義氣、浪漫,如同今天這部也是一樣。男性的友情在這麼多部電影的呈現,在您個人的背景來說有什麼意義嗎?
A9(陳可辛):大家很多時候都會誤會,覺得常拍愛情片就一定有很多經歷、常拍友情片就應該很多朋友(觀眾笑),其實我就是恰恰相反,因為我都沒有,所以才用電影拍出來。
我覺得男性友誼,應該有主流之外的一個面向,我們太常在武俠片中看到很陽剛的男性情誼、喝了酒便稱兄道弟,這是我非常不相信的,因為我認為喝酒後所講的話都是假的(觀眾大笑)。
我一路都希望拍一些比較細的、比較女性化的男性情誼,我自己就是一個比較女性化的男人,這跟激情、性取向無關,只是用細膩的方式表達朋友之間的友情,我也非常嚮往有這種一輩子的朋友,但我真的是沒有,所以很多人都問:這是不是我生活中、或是以前一些經歷轉變而來,其實是沒有。我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朋友,但真的沒有這麼長久的朋友關係。
Q10(觀眾):我很喜歡看導演的戲,因為很多都蠻奇怪的(觀眾笑),而且每部片子都會被討論票房,導演在選擇劇本的時候,是不是有考慮票房才選擇這個劇本?
A10(陳可辛):任何一部電影都不可能不考慮票房,如果真的不考慮,那你就真的是Too young, too naïve(電影關鍵對白)(觀眾大笑)。電影本身就是需要有回報,每次想拍電影,是在能夠有票房的電影中,喜歡哪一部就選一部去拍,或是平衡自己的喜歡與認為觀眾會喜歡之間的差異。這部戲很複雜,如我剛才說的,拍武俠片,拍到盡頭了,覺得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拍下去。
我非常想拍改革開放三十年,畢竟大時代背景是我的強項,我知道人的感情是我擅長的東西,而就我所知,從來沒有人拍過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故事,這非常奇怪,這三十年確實太有趣了,一個社會從完全沒有到有,整個價值觀的變化,這些人在三十年的變化裡會發生什麼事情?
但我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適合、觀眾聽得懂的題材,因為一講到這三十年中的企業家、講商業,很容易就變成很專業的東西,結果他們就向我提出,有個叫作新東方的教育機構,是教英文的;我一想覺得,教英文第一,它很有趣、很幽默,有商業電影的元素,因為中國人講英文本身就一定很好笑(觀眾笑);第二就是,其實他們不是在教英文,是在教美國人的價值觀,教中國人怎麼跟國際接軌,中國人整個邏輯、文化,包括所有價值觀都不一樣,那種接軌是很有趣的。
有一場戲,是教你怎麼樣有自信、怎麼拿簽證。為什麼教你英文?就是為了大家都想要出國,但教你英文,還未必能去美國,還要教你怎麼拿獎學金,拿了獎學金還要教你怎麼拿簽證。
但是中國人一進簽證,問題就來了,這是我們幾千年的傳統,跟美國比較不一樣,中國人沒有自信,從小父母就教我們,要讓不要搶,不要認第一,要認第二,我們學的故事是孔融讓梨;但是美國人、歐洲西方文化是積極去搶、而我們是退讓。
我們一進去面試,英文講不好,面對簽證官的那五分鐘、一分鐘,就是下半輩子的命運。這些東西我也很有共鳴,因為我也去過美國、辦簽證,我也記得當天早上五點去排隊,進去看到面試官之後如何裝得非常有自信、裝得很理直氣壯地跟他溝通,面對美國人唯一的方法就是一定要兇他,美國人甚至覺得沒有自信的人就是壞、沒有自信就代表心裡面有鬼,一定是有心眼、有問題。
我找了改革開放三十年,關於友情、朋友、創業的故事,再加上美國夢,這經驗我有。這些都跟自己很有關係,但卻拍攝一個無關的、不只沒有經歷過,還沒去過的八、九十年代的大陸。
我拍的時候,拍得非常自如、開心,好像在拍自己的故事,裡面用了商業的元素,又有個人的情懷,都加入在這個戲裡面,所以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,我也覺得很難再找到一個題材,又是發生在大陸,又能帶入個人的元素。
Q11(觀眾):您很多關於時代的片子,在選擇時代的事件上,是如何去選擇?
A11(陳可辛):(指海闊天空)因為本來是有原形的,他們原本有三個朋友,當然我們把原形都改了,但是在選擇時代上,六四確實是很重要的一點,在香港也有人問我,為什麼沒有六四?我說要是有六四,就沒有這部電影了(觀眾笑),這是很現實的問題。
我也不是刻意要做些影射,但是你看到佟大為的角色(王陽),剪掉頭髮時,對白也講:我的八十年代死在今天。他一哭,那個鏡頭一結束的時候,便用了他的角色講了整個民族對改革開放的感受。
我很喜歡這個角色,他是個明白人,很快就知道其實一切都是假的。下一個鏡頭,他剪了頭髮,所有人在街上拿著大哥大,一個說去海南、一個說去深圳,全民都在做生意,這是鄧小平南巡之後的事情,很明顯的可以看到整個時代的變遷;這很重要,但還是不能把六四拍出來,也沒有想過用任何新聞片段,那反而會顯得電影是假的、讓人更覺得電影是假的,因此就沒想過用新聞片段。
Q12(觀眾):我們在這部片中可以聽到您在《如果‧愛》中也常用的歌曲〈外面的世界〉,在這部片中黃曉明年輕的模樣,也會讓我想到《如果‧愛》裡的金城武。您在不同的戲中,做出一樣的素材、相似的形象,所以想請教導演心中,最美好年代的模樣?
A13(陳可辛):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戴眼鏡吧!(觀眾笑),《如果‧愛》是九十年代,金城武與周迅年輕的那一段故事,而這部電影是講八十年代;更多人說,他像黎明在《甜秘密》中的角色,而那也是八十年代,當時是講兩個大陸人在香港,現在是講在大陸的故事。
我覺得年輕的時候一定是最好的,什麼都第一次做,無論是談戀愛、創業皆然;在回憶人生的時候永遠會發現,第一次發生的事情是最美好的。
Q13(觀眾):剛有提到市場的事情,所以導演有拍過鬼片、武俠片、歌舞片,各種類型的片都有,剛好這兩年,導演說比較適合拍自己心中想拍的東西,可是有提到未來幾年市場還是會變,或許未來幾年,導演拍科幻片,也不會是件太意外的事情。導演在其他類型的電影這方面,未來有怎樣的想像或準備?
A13(陳可辛):其實科幻片我想了很多年(觀眾大笑),但是真的沒有編劇,我們沒有這個想像力;這確實不是文字、不是對白、不是情懷這麼簡單,我們沒有想像力,也沒有學問,可能人家寫出來的東西,我都看不懂。
我一路都想用一種擦邊球的方式做科幻片,去試想一些科幻的東西,我最近有個稍微科幻、穿越的題材,但是還是回到情感、愛情裡面;希望能做到。
至於別的題材,現在拍完這部戲,君如跟我講一句話,她說:你應該去亂拍,你應該是什麼都可以拍,不要再想你想講述什麼。她說這部戲我太過份地想講自己要講的東西了,跟我熟的朋友就會明白,我把所有喜歡的都放在這部電影,既然都那麼徹底地把自己喜歡的價值觀、衣服、女人,都放在這部電影裡面,她說再拍下去也沒意思了,不如隨便拍,喜劇、鬼片都好,就不要再拍你喜歡的東西了。
我後面有個題材是比較寫實、從新聞改編的,也是盡量使得它電影感沒那麼強的;有些人覺得我的電影太工整、太過有設計,便想使得它更粗糙一點,可能就更真實一些。我是希望能試一下,可能不一定是我的個性,拍出來未必好,但未來是有這樣的計劃。
(主持人):因為時間的關係,我們跟導演的講堂必須到這裡結束,是不是再次以熱烈的掌聲謝謝導演(觀眾鼓掌)。這一整段的對話,相信大家都受益良多,導演從他的創作,談到市場,或是很誠實地談他自己看電影跟拍片的想法。
還是要代表電影節謝謝導演,剛從歐洲飛回來,就直接來到台北,很辛苦。然後我們從明天開始要讓他擔任評審的重任,謝謝導演,也非常謝謝大家。
後面還有兩場導演電影的映演,在忙碌的評審工作結束,導演還是堅持要跟觀眾見面。我們原本怕他太辛苦,只安排一場《甜秘密》,他說不夠,所以我們後面又再加了一場《金枝玉葉》,會拉去新光影城跟大家見面。後面還有兩場有機會在映後跟大家聊天,謝謝大家,也謝謝導演。謝謝(觀眾掌聲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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